25歲前,我和家人們一起住在台北新莊的一個狹小的公寓。
那房子20坪出頭分割為三房兩廳,中間橫直交錯許多面牆,作為隔間。也因此,更顯擁擠,然而它卻收納了我二分之一的生命。
我的父母也在這裡走完他們的人生。
客廳靠近陽台旁的牆上掛著一面鏡子,長度十分尷尬,只夠照半身。
或許當時過於拮据,想節省卻又覺得儀表端正之必要,才採購了這一面鏡子。每次若想全身入鏡就只能往後退,然而退了兩步,卻又會撞到沙發,於是,我總是滑稽的在鏡前跳躍,或者乾脆直接往後踩上沙發,再彎腰探看,才能照見整個全身樣貌。
這面鏡子擺放的地方,恰好能一路貫穿了客廳到餐廳,看見每一個房間的入口。一日之初與之末的樣貌,都映照在這面如攝影機般的鏡子上。
全家四口長達20多年的時光,若它身後有一名攝影師每日拍攝沖洗出照片,那麼便是能作為一部家族變遷史,看盡了我家由貧日漸向好,卻又被汲汲營營、無法掙脫的奔忙逐漸衰敗。看著我從舉步蹣跚的嬰孩,跨過迷惘青春,走向花花少女,情竇初開,踏進社會職場。
父親、母親、兄長與我,總會一一在它面前輪流展示,作為一種出門儀式。
母親常放著自己房內的梳妝台不管,習慣走到這面鏡子前才畫上口紅,別上絲巾,梳整頭髮,然後反覆轉身確認自己一身套裝是否整潔,才拎著公事包準備迎接爾虞我詐的職場鬥爭;父親則和我們相反,日夜顛倒,在晚上我們睡前,才到鏡前梳著越來越稀疏的頭髮,然後小心翼翼地戴上深藍色鴨舌帽,著上毛絨背心,再到陽台清點自己的盆栽是否生長良好,出門開啟了他夜間加成的運將生涯;哥哥在剛上青春期,初嘗戀愛滋味時,花費越來越多的時間在這面鏡子前,青澀笨拙地抹上髮蠟,模仿各種當紅偶像的樣貌。
而我,時常在鏡子前將原本微卷而蓬鬆的頭髮,硬生生地吹成了滑順的直髮,多數時,僅僅只是擠著充滿煩惱的青春痘,渴望著能蛻變成蝴蝶。
出門前照鏡子,就如同經過一台精密的檢測儀器,確認狀態良好,才能pass通行。
而這面鏡子,還有許多意想不到的功用。
經常,父母繁忙無法陪伴,家裡空無一人,坐在鏡前沙發看著電視,自己伴隨著自己鏡子裡的身影,也能感受到像有人陪伴,我們一起舞動身軀,一同歡笑,一起為電視裡的人物悲傷流淚。
經常,我趁著家裡沒人在鏡子前實現自己的夢想。在那一塊狹小區域,我載歌載舞,幻想自己成為歌手,我發表演講,說著感謝致詞,我上演劇中台詞,演出最愛的橋段。更多的時候我自言自語,假裝大人口吻,想像著父母的人生。
經常,我透過鏡子一角,窺探著家人們在鏡子前是如何呈現他們的姿態。我化身成了那鏡頭身後的攝影師,將20年的歲月變化紀錄在我腦海中的硬碟空間,長髮的母親、短髮的母親、套裝俐落的母親、休閒日常的母親,爽朗健康到憂鬱萎靡,最後昏迷只剩一具空殼被送回家裡。
父親簡樸謙和的姿態未曾改變,卻在母親離世後,豐潤的身軀在數日間消散,包覆在肉身上的皮囊來不及跟上,於是顯得乾癟可怖,蒼茫心碎化做白髮,從他的頭上恣意生長。
那面鏡子,仍舊不變地掛在牆上,映照著我們家,卻永遠少了母親登場。
留下來的我們,不敢碰觸彼此傷口,日漸疏離地在同一個空間下生活。
我開始連夜加班逃避少了母親笑聲的家,卻在多次重感冒甦醒時,渴望父親的關愛。我時常站在房間門口遠遠地看向坐在沙發上的父親,透過鏡子將我和父親的身影重疊靠近。然而,直到父親病倒,我卻未曾真正擁抱過他。
父母離開後,我不時地坐在沙發上望向鏡子,裡頭投影出一日之初,父親才剛跑完夜車回家,放下早餐,母親急忙從房內走出,擦上口紅,反覆查看自己衣著,跟我聊上幾句家常,父母擦身而過,哥哥賴床晚起整理頭髮。晚上,我們一家人坐在沙發上,看著八點檔笑到流淚
老家那面鏡子,陪我走過半生,記錄20年的酸甜,為我隨時上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