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本文獲得蘭陽文學獎 小說組佳作)
第一次聽見少女阿蘭的故事是我滿16歲那年。
母親告訴我,當少女阿蘭長到我這個歲數時,父親出海捕魚失蹤,從此下落不明。於是,她隨著父親的消失也陷入了永無止盡的等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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少女阿蘭出生在蘇澳大坑罟,一座海邊小山丘背後的一片漁村中,小漁村是依著山坡一列一列的往下順著坡勢蓋成的。聽說那是因為宜蘭多雨,以往雨季經常氾濫成災,所以大夥逐漸往高處居住。
那時,整個漁村裡頭住的都或多或少有些血緣關係,要不,也是姻親,或姻親的親戚,沒有誰是不認識誰的,彼此之間的關係就只差了遠近。
少女阿蘭的父親陳慶生在親友間算是個頭頭,為人熱心,不管大小事總是會看見他的身影,有了紛爭也會出面幫忙調停,說的話便有了分量,慢慢地成了村子裡的仲裁者。
往高處去住,好避開水災也是少女阿蘭的父親發起的。陳慶生率先在山頭往下數的第一排住了下來,眾人接著紛紛跟著移居到了山坡上。久了,在這個貧瘠的地區,居住的地勢高低也漸漸變成了一種彰顯地位的象徵。
只是住得高,避開了水災卻避不了土地貧瘠的困境。小山丘離海甚近,周邊的土地多是鬆軟的沙地,土壤被長期帶著鹹味的海風侵襲,想耕作點什麼都是困難的,蕃薯、花生還能湊合著種,其他的就靠海吃海。每天幾乎都是一碗稀到不行的地瓜粥。
還好,無論什麼樣的地方,人們似乎都能發展出自己的一套生存之道。
住在海邊總有許多意想不到的收穫。
陳慶生總會在退潮時帶著一家大小,到沙灘上抓些沙馬仔—一種在沙灘上依穴而居的螃蟹,顏色如灰沙,跑的極快如千里馬,故有此名。每次也就差不多抓到每個人都夠吃到一隻就打道回府,畢竟徒手挖掘實在很費工,還好小孩們並不覺得生活這些事是苦,反倒都覺得是一種嬉戲。
每次陳慶生在門口大喊:「抓沙馬仔唷。」
幾個小孩都快速地衝到門口集合,大夥拎著一個個小小的水桶,浩浩蕩蕩地朝山後小徑走去,穿越草叢密覆、充斥盤根錯節的矮樹地帶,不一會兒就到了遼闊沙岸。
那是他們一天當中最快樂的時候,若有點閒情就還會帶上幾顆番薯,在抓沙蟹前就先合力挖好一個大坑,將番薯埋下,然後就近撿些漂流木柴在上頭生火,堆起巨大的營火,等沙蟹抓完了,就另外再找個長木棍撥開熄滅的火堆,撥開沙子翻出已然熟透的番薯。
忙累的一行人在海邊吃著熱騰騰的番薯,總感覺特別的香甜。
每當颱風來襲,許多魚都會被巨大的海浪拍打上岸,人們趁著風雨稍弱時就會趕緊成批冒險到海邊撿取。畢竟等雨過天晴,那些魚也就發臭了。
在這個漁村生活雖然困苦,但比起都市人卻更常吃到魚、蟹。餐桌上的料理沒有過多的講究,多是水煮。那些還帶著點腥味的海鮮,就幾乎都是半煎半炸,只要酥脆就可入口了。
少女阿蘭的父親總邊吃邊說:「阮人做什麼代誌攏要看天公伯。天公伯呼我甲啥就甲啥,你看,種田討海攏看天,若是不歡喜起風浪,命就沒了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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母親帶著我走在曾經是少女阿蘭生活的地方,指著那坑坑巴巴的沙灘。
「沙馬仔很會躲。」
「你看,沙灘上一個洞一個洞,就是他們躲著的地方。但要小心,也有可能是蛇。」比較靠近草叢那邊的沙洞,有些是蛇的。
我順著母親的手看了過去,遼闊的沙地滿佈著大大小小的沙洞,卻一隻螃蟹都沒見著,我懷疑是否每一個洞穴都乘載著一隻螃蟹。
沙地底下真的住了這麼多的螃蟹?還是一隻蟹甚過於狡兔三窟,有著十窟、百窟,又或者是底下其實是個巨大的交通網絡,阡陌縱橫、互相連通,而根本只是一隻蟹穴居於這眼見所及的範圍。
「該怎麼抓沙蟹?」我好奇。
「這看起來很新。」母親指著其中一個洞,我看不清這一個洞究竟與周邊其他的洞穴有何不同。
她迅速的將周遭的乾沙,不停地撥進洞穴,涓細的沙一下的就被吞噬掉了。
母親迅捷地將洞穴給填滿。
「這樣他就來不及躲。」一瞬間,母親卻做了與此之前完全相反的動作,她快速的扒著。費了好大的勁奮力的挖著,最終挖出一個比剛剛大了約五倍以上的深邃洞穴,然而卻什麼都沒有,裡頭空無一物。
「跑掉了。」她說,「畢竟我不是少女阿蘭。」母親聳了聳肩,拍了拍自己雙手上的沙。
我看著那被挖掘過的洞穴,思考著螃蟹竄逃的可能性,是在這短瞬間他就另外鑽向了另外一個地底通道,趁我們專注挖掘時,從另一個出口離開了嗎?
然而,卻一點痕跡也沒有留下。
不知去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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少女阿蘭12歲以前,每天都起個大早來到房屋門口那座堆積如山的木柴前,那是陳慶生不討海不忙農耕時,就先砍好囤著的。
她拿了木柴就到爐灶開始生火。一次又一次口對著竹筒奮力地朝著灶裡吹氣,等待著火苗燃起,逐漸蔓延至每根木柴中,從無到有,從渺小到興旺。
等柴火散發勻稱的炙熱時,再將米丟進鍋子裡,放些切好的番薯,加了大量的水,小小的身軀,踩著板凳拿著巨大的鍋鏟,一次又一次地翻動著鍋裡的粥。
「阿姊,我巴豆夭啊。」弟弟妹妹充滿稚氣的聲音傳來。
少女阿蘭滿是燒柴後留下的黑汙,沾染著全身,而煮粥耗費的氣力,加上周遭的熱氣,早已讓她滿頭大汗,黑汙混雜了汗水,一條一條地從她臉上滑落。
她胡亂地擦拭掉汗水,然後轉頭對弟弟妹妹笑了。
「欲好啊。」幫每個人盛好了粥後,她用屋內的地下水機器打水,洗了洗臉,換上制服,幫忙收拾好兩個弟妹的書包,還有自己的,就急忙地將已經降溫的粥囫圇大口的吞下。
「走吧!」少女阿蘭牽著弟弟、妹妹,或抱或背的走到馬賽國小上學。
少女阿蘭有個比他大三四歲的哥哥,讀完中學後就到台北去工作負擔家計了,很偶爾才會回來。每次回來就會說些那座城的事物,村裡的人總會湊過來圍著,盛況像久久才到村裡放送的電影,只是這座城上演在每個人的腦海裡,由大家逕自去建構想像中的繁華風景。
「查謀囡仔人讀冊沒效啦,賺錢卡實在。」阿母常說,要少女阿蘭小學畢業後就跟著大哥過去。
她不想這麼早去,她喜歡上學,即使這條路這麼崎嶇而漫長,卻總覺得看著天色漸亮、漸白的時光彌足珍貴,萬物好像隨著日出活了起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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