散文創作《咖啡紅茶》

已刊登至皇冠雜誌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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昨夜,腦海中突然飄來咖啡紅茶的味道。

陣陣的溫醇的芳香,從記憶深處裡漸漸迴盪而來,彷彿像個歸來的故人,喚起了我對父親的思念。

 

一直以來,我對紅茶情有獨鍾。有些人嗜飲咖啡成癮,而我熱愛紅茶成癡,已經幾乎列入了上班前的喚醒儀式,每天都以紅茶做為起點,開啟美好的一天,而每每旅行到不同的地方,我總也會點上一杯當地的紅茶,無論這地方的特產究竟跟紅茶有沒有關,然後品頭論足一番,若是看到從未品嘗過的紅茶,還會狂妄的說上一句:『不能有我沒喝過的紅茶。』合理化自己瘋狂的癮紅茶行為,然後再點上一杯。

 

想起有段時間,每次經過上班途中的早餐店,總固定點著中溫紅,然後晃蕩著那塑膠袋裡的紅茶,心滿意足的到公司裡細細品味,那間店的紅茶並非完美,經常有著人為的失誤,偶爾那紅茶會煮過頭,帶著苦澀的微酸感,每一口都讓人感到退卻,不自覺地在嘴裡停留抵抗,遲遲不願吞嚥下去;偶爾那紅茶會過甜,甜膩到像放了一顆方糖在嘴裡,屬於紅茶的清雅芳醇,就活生生的被糖給吞噬掉了。

 

每天喝那家早餐店紅茶,就像是坐雲霄飛車般起落,然而,在離開那間公司後,我卻時不時的回味起煮過頭的紅茶,或許那跟我的人生有些相似,我總對抗著生命帶來的苦澀,不願欣然的承受,卻又貪圖著那些帶給我的滋養、並且提振我的靈魂。

 

開啟對紅茶的迷戀,是我的父親。記得從高中起,父親每到夏日就會一大鍋、一大鍋的煮著紅茶,他用的不是一般的紅茶,而是充滿著古早味、特別香醇的咖啡紅茶,於是家裡總會飄著那醇厚的茶香。記憶裡,他總是滿頭大汗地提著一大鍋煮好的紅茶,放到餐廳桌上冷卻,然後再用勺子一一倒入他收集而來的保特瓶裡。整個夏日,冰箱裡都是紅茶,而這些紅茶保存期限相當短,兩三天後就會酸掉。於是,我們只能拼命的喝,而父親三天兩頭就得再煮上一鍋,不停地循環著,好像整個夏日都跟著紅茶煮掉似的。

 

記得每次放學回到家,一聞到茶香我總會衝到餐廳,看著剛煮好的紅茶,正熱騰騰地躺在鍋子裡冒著煙,就像童話故事裡巫婆的魔法湯似的,有著一股魔力吸引著我。我忍不住撥動著巨大的勺子,將紅茶變成了一座湖,掀起了波瀾,然後再轉動成了一個漩渦,看著那沉褐色的茶湯,變成了海、掀起了浪,那茶香隨著攪拌時更發散的溫熱,一陣陣撲鼻而來,滿室芳香,而我整個人就這樣沉浸在紅茶帶來的喜悅裡,自此方休。

 

父親煮出來的、那樣新鮮而溫熱的咖啡紅茶,無可取代。我總是回想起那樣的過去,是我青春時期的夏日記憶,那樣樸實而單純的期待、那樣簡單就能滿足的喜悅。而今,我在複雜的都市叢林裡,佯裝自己世故老練而精明,與上司爭論、與廠商談判,為著暖飽而成日帶著密不透風的面具,乖巧地扮演著這社會巨大齒輪裡的一個螺絲釘,疲累地面對一成不變的奮鬥,幾乎快要窒息。

每天一杯紅茶,成了我與過去純真記憶的唯一連結,也成了我缺氧時的救贖。

 

昨天夜裡,不知怎麼地從記憶深處飄來了父親煮的咖啡紅茶味,我想起他認真煮著紅茶的模樣,他滿頭大汗地裝瓶,然後帶著微笑跟我炫耀著,他總會自誇的說他煮得紅茶特別香,無人能比,也無人能取代能讓人一輩子回味。而自從他離世後,我確實再也喝不到那樣溫暖而香醇的滋味。

 

紅茶的千百種滋味,是我父親帶我領略的。

年復一年覆一年負一年,然後富一年

想搭配這首歌


過年,從我母親離開後就不復見。

在我才剛出社會工作的頭一年,她忽然在拜訪客戶途中倒下,沒有給我任何一句說再見的機會,當天昏迷、當天離開。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握著她的手,從醫院搭著漫長的救護車旅程,看著我哥言不及義抽抽搭搭地問著充滿傻氣的話:

我媽還會醒過來嗎?

不會的,送回家之後就是拔管了。

回家,只為了最後一口氣留在家裡。

12月多舉辦告別式,因為業務工作性質,浩浩蕩蕩地來了好多人,許多親戚,許許多多常見的面孔,客戶廠商,慈善公益團體,全都來了。過度擁擠的熱鬧,讓我總有錯覺以為這是一場慶典。而我們歡慶她的離去。

他們說,她太累了,太拚了,太操煩了,她身上早已充滿各種病痛。她離去,是終於得以喘息,得以安息。那麼,為什麼醫院裡的她聽見我的話,還會流下淚?當她聽見我哭泣,為什麼還徒勞的掙扎?

我摯愛的母親從此離開,家裡再也沒有溫暖。

父親在一個月內消瘦,從圓潤的身軀快速地成為一個鬆垮的皮囊,我們一家三口食不知味,吃著不知臭酸了幾天的食物。直到親戚朋友到訪,才驚愕的看著我們的晚餐,說這些都發出臭味了,你們怎麼還吃?

那時吃,只是為了維持生活該有的樣子。一日三餐,早睡早起,工作,過著機械自動導航運行般的生活。

我家從此沒了過年這件事。

團圓團圓,怎麼樣也團不了那個圓。

等到三年以後,經歷那個什麼哀傷五部曲,看了許多書,說一個人經歷巨大的哀痛好多歹說兩年也該走出一些光明。而我真的感覺好像逐漸向好了起來。從我媽離開後,降為冰點的我們家,曾經我也跟父親嘔氣,因為對生活的極度沒安全感,他時常在金錢上跟我索要,以致我沒日沒夜工作,白天一份工,晚上接案,管他錢多錢少,有案子就接。假日再回到士林夜市打工。

我將一切掏出,將自己掏空,我帶著無法接受母親離開的悲傷,帶著子欲養而親不在的負罪感,只求讓父親滿意,讓他心安。

那一年,事業上看似意氣風發。不僅是身為特助,又接下一個網站營運,管理了一堆人,主管也賞識,我感到自己終於好像拚出一個頭來了。

那過年前三周,父親才跟我討論今年該怎麼過年,然後哭著跟我說他對錢沒有安全感,我告訴他。

「放心,我有存了點錢、我開始賺錢了,我當上主管了,我會一直養你,就算將來結婚我都會一直養你。」

然而過了一周以後的公司尾牙,當我開心回家拿著紅包回家,才發現他昏倒在房內。

我的生命上演了一模一樣的場面。一樣的急診室,一樣的昏迷指數三,一樣的蜘蛛網膜下出血,一樣的拿出放棄急救同意書。

父親生前沒什麼朋友,一切匆匆忙忙簡單的辦理,趕著年前出殯。

那一年,過得蕭條清冷,親戚朋友忙著過年,我一人攤在房間,一心只求命運之神把我帶走。那一年七天假期,瞬間瘦了十公斤,回到公司上班諷刺的是廠商來拜訪,卻紛紛說我瘦了、變好看了,是不是戀愛了?我苦笑著不答。只覺得荒謬。

而後,沒了爸爸沒了媽媽後,我再也不知還能怎麼過年?

曾經有一年我想為自己做團圓飯,就跟賣年菜的朋友訂了炸魚,自己煮起紅燒醬,然後燉起香菇雞湯,切了雞捲,煮了菜,如同以往我父親做的那樣:上香拜拜、擺盤。

我幻想周遭有人在,我以為重拾儀式,就能找回我心裡的過年。

小時候的過年。

我們總一大早去逛市場,買著其實要買不買都無所謂的增添氣氛的玩意。因為反正團圓飯是我爸準備的,他有自己習慣的菜販,每次我媽買的他都不喜歡。市場只是我跟我媽逛有趣的,湊熱鬧的。

然後我們會回到家開始裝飾、打掃,將陽台沖刷乾淨,洗淨常常拖軌的紗門,積灰已久的陽台地板,聽著那刷子來回作響,很是暢快。然後點香拜拜,開著電視放大聲量其實也不看,只是求一個熱鬧的。

然後喜孜孜的在團圓飯後,大家輪流排隊去洗澡。

每次洗完澡,換上新買的衣服,回到客廳,桌上早就也跟著被收拾一空,整個過年充滿說不出的喜悅,然後隆重登場的是各自包紅包給對方的橋段。我們總習慣訕笑著,害羞著接受著,貪財貪財啦!用台語靦腆笑著說著。

然後聚在一塊兒,肩膀緊緊挨著彼此。看著特別節目。

年復一年地重複
而後卻是清冷的年覆蓋了後來的過年。



對我來說,過年變得哀戚清冷,好一長段時間,我活著以為自己成了孤兒。

我每天聽著張韶涵的真的,對未來的期盼只是可以死去。


年復一年覆一年
負一年,一年一年少了。

歲月過去了,而我終於成家了,我有了自己一個家,有了自己的孩子。我開始去別人家過年,接受我是另一個人家的一份子,必須相容於如此相異的另一個家庭。

習慣他們的習慣,習慣別人的年味,別人的團圓飯,看著他人的相聚。我仍忍不住想起兒時,有我爸媽在的日子,而我卻開始叫起別人,爸媽。

那感覺像背叛。

而今,隨著我女兒的長大,我開始和她建立起屬於我們自己過年的儀式,像我媽當初那樣,總在領壓歲錢的隔天,帶我快樂的去逛街,讓我挑上一個玩具。我喜歡我們過年過得好似不用再思考這人世間的所有俗事,恣意地笑著,只為了擁有那一點點,平日無法做到的快樂而滿足。

時至今日。

走過那些以後,我為我現在擁有的,感到富足。

願我年年富過一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