想搭配這首歌
過年,從我母親離開後就不復見。
在我才剛出社會工作的頭一年,她忽然在拜訪客戶途中倒下,沒有給我任何一句說再見的機會,當天昏迷、當天離開。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握著她的手,從醫院搭著漫長的救護車旅程,看著我哥言不及義抽抽搭搭地問著充滿傻氣的話:
我媽還會醒過來嗎?
不會的,送回家之後就是拔管了。
回家,只為了最後一口氣留在家裡。
12月多舉辦告別式,因為業務工作性質,浩浩蕩蕩地來了好多人,許多親戚,許許多多常見的面孔,客戶廠商,慈善公益團體,全都來了。過度擁擠的熱鬧,讓我總有錯覺以為這是一場慶典。而我們歡慶她的離去。
他們說,她太累了,太拚了,太操煩了,她身上早已充滿各種病痛。她離去,是終於得以喘息,得以安息。那麼,為什麼醫院裡的她聽見我的話,還會流下淚?當她聽見我哭泣,為什麼還徒勞的掙扎?
我摯愛的母親從此離開,家裡再也沒有溫暖。
父親在一個月內消瘦,從圓潤的身軀快速地成為一個鬆垮的皮囊,我們一家三口食不知味,吃著不知臭酸了幾天的食物。直到親戚朋友到訪,才驚愕的看著我們的晚餐,說這些都發出臭味了,你們怎麼還吃?
那時吃,只是為了維持生活該有的樣子。一日三餐,早睡早起,工作,過著機械自動導航運行般的生活。
我家從此沒了過年這件事。
團圓團圓,怎麼樣也團不了那個圓。
等到三年以後,經歷那個什麼哀傷五部曲,看了許多書,說一個人經歷巨大的哀痛好多歹說兩年也該走出一些光明。而我真的感覺好像逐漸向好了起來。從我媽離開後,降為冰點的我們家,曾經我也跟父親嘔氣,因為對生活的極度沒安全感,他時常在金錢上跟我索要,以致我沒日沒夜工作,白天一份工,晚上接案,管他錢多錢少,有案子就接。假日再回到士林夜市打工。
我將一切掏出,將自己掏空,我帶著無法接受母親離開的悲傷,帶著子欲養而親不在的負罪感,只求讓父親滿意,讓他心安。
那一年,事業上看似意氣風發。不僅是身為特助,又接下一個網站營運,管理了一堆人,主管也賞識,我感到自己終於好像拚出一個頭來了。
那過年前三周,父親才跟我討論今年該怎麼過年,然後哭著跟我說他對錢沒有安全感,我告訴他。
「放心,我有存了點錢、我開始賺錢了,我當上主管了,我會一直養你,就算將來結婚我都會一直養你。」
然而過了一周以後的公司尾牙,當我開心回家拿著紅包回家,才發現他昏倒在房內。
我的生命上演了一模一樣的場面。一樣的急診室,一樣的昏迷指數三,一樣的蜘蛛網膜下出血,一樣的拿出放棄急救同意書。
父親生前沒什麼朋友,一切匆匆忙忙簡單的辦理,趕著年前出殯。
那一年,過得蕭條清冷,親戚朋友忙著過年,我一人攤在房間,一心只求命運之神把我帶走。那一年七天假期,瞬間瘦了十公斤,回到公司上班諷刺的是廠商來拜訪,卻紛紛說我瘦了、變好看了,是不是戀愛了?我苦笑著不答。只覺得荒謬。
而後,沒了爸爸沒了媽媽後,我再也不知還能怎麼過年?
曾經有一年我想為自己做團圓飯,就跟賣年菜的朋友訂了炸魚,自己煮起紅燒醬,然後燉起香菇雞湯,切了雞捲,煮了菜,如同以往我父親做的那樣:上香拜拜、擺盤。
我幻想周遭有人在,我以為重拾儀式,就能找回我心裡的過年。
小時候的過年。
我們總一大早去逛市場,買著其實要買不買都無所謂的增添氣氛的玩意。因為反正團圓飯是我爸準備的,他有自己習慣的菜販,每次我媽買的他都不喜歡。市場只是我跟我媽逛有趣的,湊熱鬧的。
然後我們會回到家開始裝飾、打掃,將陽台沖刷乾淨,洗淨常常拖軌的紗門,積灰已久的陽台地板,聽著那刷子來回作響,很是暢快。然後點香拜拜,開著電視放大聲量其實也不看,只是求一個熱鬧的。
然後喜孜孜的在團圓飯後,大家輪流排隊去洗澡。
每次洗完澡,換上新買的衣服,回到客廳,桌上早就也跟著被收拾一空,整個過年充滿說不出的喜悅,然後隆重登場的是各自包紅包給對方的橋段。我們總習慣訕笑著,害羞著接受著,貪財貪財啦!用台語靦腆笑著說著。
然後聚在一塊兒,肩膀緊緊挨著彼此。看著特別節目。
年復一年地重複
而後卻是清冷的年覆蓋了後來的過年。
對我來說,過年變得哀戚清冷,好一長段時間,我活著以為自己成了孤兒。
我每天聽著張韶涵的真的,對未來的期盼只是可以死去。
年復一年覆一年
負一年,一年一年少了。
歲月過去了,而我終於成家了,我有了自己一個家,有了自己的孩子。我開始去別人家過年,接受我是另一個人家的一份子,必須相容於如此相異的另一個家庭。
習慣他們的習慣,習慣別人的年味,別人的團圓飯,看著他人的相聚。我仍忍不住想起兒時,有我爸媽在的日子,而我卻開始叫起別人,爸媽。
那感覺像背叛。
而今,隨著我女兒的長大,我開始和她建立起屬於我們自己過年的儀式,像我媽當初那樣,總在領壓歲錢的隔天,帶我快樂的去逛街,讓我挑上一個玩具。我喜歡我們過年過得好似不用再思考這人世間的所有俗事,恣意地笑著,只為了擁有那一點點,平日無法做到的快樂而滿足。
時至今日。
走過那些以後,我為我現在擁有的,感到富足。
願我年年富過一年。